宋真宗赵恒是个把封禅剧演成烂尾片的“谐星”,本来想往脸上贴贴金的,结果劲使太大,直接打肿了。
严格讲,作为汉唐之后的中原正统政府,宋帝国很难完全意义上称为“宋朝”,虽然它存在多年,并且终结了安史之乱以来多年一锅粥的混战,特别是化解了五代十国70多年的大分裂局面,历史贡献还是有的。
但它从始至终都只是苟且偷安的半统政权,北方的燕云十六州拿不回来,彻底失去长城防线;南方的交趾(越南)脱土独立,华夏意识日渐淡薄;西北的党项征服河套平原及河西走廊建立西夏帝国,宋人面临三线楚歌;更别提遥远的草原深处还潜伏着终将苏醒的女真部落和蒙古骑兵。
对照封禅泰山的三大标准,天下一统,宋没做到;易姓而王,宋是通过“黄袍加身”,从孤儿寡母手里抢来的“王冠”;由乱而治,宋只是在辖境内没那么“乱”而已,远远称不上“治”。因此有宋一代,没有哪个帝王够格舔着脸去泰山封禅。
但自知之明是一种稀缺品质。
从真宗他爹宋太宗赵光义起就蠢蠢欲动,太平兴国八年(公元年)到雍熙元年(公元年),一波接一波不明真相的群众不知被谁鼓捣进京上访,强烈要求太宗封禅,随后文武百官也加入这场自欺欺人的滑稽狂欢。
赵光义心里暗爽,很想表扬表扬手底下这帮懂事儿的人精,但戏份还是得演足,摆了几次欲拒还迎的姿态后就坡下驴,以“为百姓祈福”的名义诏令筹备封禅大典。
缺啥渴望啥。
封禅代表受命于天,这对宋太宗来说太重要了,他哥陈桥兵变本就得国不正,“杯酒释兵权”看似不杀功臣、宽容大度,实际是底气不足、欠缺容才之量,甚至造成“重文轻武”的战略锁死。
他就更不济了,虽说具有“亲王尹京”的储君资格,凭“金匮之盟”的牵强说服力玩了次兄终弟及,但“斧声烛影”的嫌疑始终洗不干净,其弟赵廷美和哥哥赵匡胤的两个儿子赵德昭、赵德芳也都死得不明不白,加上他即位后不等转过年就猴急改元的难看吃相,更是加剧了后人对他做贼心虚的历史指控。
他是权术高手,但志大才疏、眼高手低,领军治国能力实在平庸。亲征伐辽时,在高粱河屁股中箭,仓皇逃跑;派五路大军发动声势浩大的雍熙北伐,结果折了杨业,大败而归;加上在白藤江败给交趾,在好水川败给西夏,堪比千年后的中国足球。
武功不行只好转向文治,他修了本《太平御览》和《太平广记》,给后世留下了“开卷有益”和“雪中送炭”两个典故,其它实在乏善可陈。
但宋太宗本人的自我评价却相当之高,老是自比唐太宗,迷梦不醒。
实际上,隋、唐、宋、明连续四代汉人政权的“皇二代”(隋炀帝杨广的庙号叫世祖,明朝的朱棣原本庙号也是太宗,后来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为了亲爹名分硬把朱棣改称“成祖”)确实有一些惊人的相似之处。
第一点是抢班夺权,都是干掉了哥哥或哥哥的儿子阴谋上位。
第二点是胃口极大,李世民和朱棣的功绩是广受认可的,赵光义和杨广倒是有点像,心很大能耐不大,只是赵光义没把国家折腾散架子,勉强算是强一点点吧。
然而,面对舔着脸硬要封禅的宋太宗,老天都看不下去了。
他四月份下诏书决定封禅,五月份皇宫的乾元殿(举行登基大典的正殿)和文明殿(册封皇后和王族的正殿)就被一道闪电直接劈中,在暴雨滂沱中诡异地烧为灰烬。
这在古代是被主流价值观解读为上天示警的大事件,宋太宗只好咬碎槽牙咽肚子,取消封禅妄念。
宋真宗赵恒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,他能接过权杖,实在是宋太宗没有选择的选择。
他大哥赵元佐至情至性、嫉恶如仇,因看不惯亲爹害死亲叔,发疯隐退。
他二哥赵元佑心机深沉、手段狠辣,无奈家里的小妾比他更狠,一门心思毒死正妻,结果赵元佑在饭桌上临时起意玩了把浪漫交杯,英年而薨。
14岁的赵恒得以替补出场,在17岁晋封太子。
赵恒19岁那年老爹驾崩,曾经帮助他爹上位的大太监王继恩伙同李皇后发动政变,企图迎立已疯掉的赵元佐为傀儡皇帝,好在被“大事不糊涂”的宰相吕端挫败,跃跃欲试的少年天子终于成功登基即位。
赵恒在位25年,他认为拿得出手支撑他敢去泰山封禅的“成绩”无非有两样。
一个是所谓的“咸平之治”,商业繁荣、贸易蓬勃、社会稳定,老百姓的确过了几天安生日子。
但这个成绩单可能更多是太祖太宗遗泽,赵恒本人虽也给老百姓免租减税、给官员休假赐宴,鼓励开荒育种、推动工业发展,大名鼎鼎的景德镇就是在真宗景德年间开始得名并成为瓷都的。
然而说实在的,这些都是帝王基本功,谈不上“优秀”,更不卓越,与封禅标准还是距离很大的。
他唯一有点创意的就是重视教育、鼓励读书,写下赫赫有名的《励学篇》,其中名句“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千钟粟”给无数寒门子弟打了鸡血,“天下英才尽入彀中”。
但是这个层次的励志,格调实在不高,境界还是差了不少,在这种指导思想下成长起来的读书人中贪官多于廉吏,干臣规模远不如酒囊饭袋。
另一个“成绩”就是北宋历史上怎么也绕不过去的大事件“澶渊之盟”。
赵恒36岁那年,契丹族的萧太后带着儿子辽圣宗耶律隆绪(史上唯一庙号圣宗的选手)亲率20万大军进抵澶州(河南濮阳,距离首都开封仅公里)。
面对朝野迁都逃跑的消极声音,宰相寇凖力排众议,把皇帝生拉硬拽到前线“御驾亲征”,最终稳住局面不至崩盘,但也无力反击甚至无力僵持,只好签约议和,商定宋辽为兄弟之国,以白沟河为界设榷场开展互市贸易,宋每年向辽提供岁币“银十万两,绢二十万匹”,换来了宋辽边境年的和平。
赵恒以为自己打了大胜仗,沾沾自喜好一阵子。
然而连当朝大奸臣、“五鬼”之首王钦若都认为澶渊之盟是彻头彻尾的城下之盟,丝毫不值得吹嘘。
偏偏当时和后世都有人试图美化这段历史,他们摆出的账本是,岁币只占军费的百分之一,宋辽互市贸易中宋国收益是给辽岁币的2.5倍,“和平”节省了巨额战争开支,减轻了朝廷赋税压力。
然而,账不能这么算。
澶渊之盟固然消弭了国战,换来几天偏安日子,甚至导致契丹这个马背民族迅速腐朽化,最终在女真铁蹄下灰飞烟灭。
但同时无形中也给汉民族带来了深远而致命的灾难,从此以后,宋人朝贡岁币的姿态越加谦卑,汉民族的脊梁越压越弯,汉唐盛世那个阳刚自信、生龙活虎的中国人形象变得孱弱躲闪、病病殃殃。
直到今天,这个损失也没能完全找补回来,人们总拿孔老夫子原本强调内外兼修的“文质彬彬”去夸奖一个小伙子,却仍然还是含着点弱不禁风的味道,当今社会上充斥的“崇美”“精日”“哈韩”之流恐怕就是千年遗毒。
曾几何时,中国人开放包容、豁达刚健。
周朝官学要求学生“通五经贯六艺”,(“君子六艺”即: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),从那时起,儒生佩剑、文武兼修、绝无偏废。
读书人的祖师爷孔子并不是很多人印象里“手无缚鸡之力”的老态龙钟形象,而竟也是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”的刚猛侠士。
很多外族人外国人也可以在高度自信的唐帝国大展拳脚,著名的黑齿常之和高仙芝是朝鲜人,哥舒翰是突厥人,李光弼是契丹人,仆固怀恩是铁勒人,阿倍仲麻吕是日本人。
而宋人连自己的武将都不信任,总是小肚鸡肠地搞制衡,文官领军、宦官监军,王韶、狄青、岳飞等少数将才都没什么好下场,导致有宋一朝成为史上最孱弱的王朝。
唐人的审美倾向高大健美,而懦弱小器的宋人则推崇那些比自己更加弱不禁风的偶像。
尤其是自卑的男人们化身道学先生,鼓捣出程朱理学,极力主张压制感情和灵性,禁锢孩子的思维,裹住女人的双脚,在全社会营造出一种腐朽的“士大夫意识形态”,拿捏一种形式上的、矫揉造作的“温文尔雅”,走路快了就是轻浮,寡妇改嫁就是失节,古人做的全是对的,改革创新都是邪念,发明创造更是奇技淫巧。
然而掌握当时话语权和历史“化妆权”的士大夫们却对那个时代极力标榜,因为宋王朝是他们专属的乐园。
经过五代十国的杀戮劫掠,门阀世家被迫星散;封爵贵族被赵宋皇室严格防范,毫无实权;通过科举跃迁上来的寒门士大夫几乎没有“天敌”,站到了“食物链”顶端,他们极力推崇狗屁的“魏晋风流”,道德至上、不善实务、一味空谈。
比如,赵恒的儿子宋仁宗赵祯是个绝户,过继侄子宋英宗赵曙当儿子,结果赵曙即位后该管生父叫“爹”还是叫“大伯”的简单问题竟然发展为被称为“濮议”的政治事件。
欧阳修和司马光各领一派吵得天翻地覆,甚至朝野名宿中还有威胁辞官的,有以死相逼的,有要求处死宰相的,而当时宋与西夏的战事连连失利却乏人问津,这就是士大夫们嘴里的“失地事小,失节事大”。
在这么一个文恬武嬉、过家家般的时代气候下,赵恒壮胆去泰山抖抖威风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赵恒大约40岁起(公元年)萌生封禅年头,为统一思想、玉成好事,他先后以重金贿赂宰相王旦等朝臣,堵住悠悠众口;伪造天书称“赵受命,兴于宋,付于恒。居其器,守于正。世七百,九九定”,并改元“大中祥符”,大赦天下、京城放假、官员加薪、公费摆宴,收买天下人心;连续五次组织过万规模的各界群众代表上书请愿,在全国掀起了狂热的封禅浪潮,最终靡费巨资的大制作、大排场、大忽悠、大闹剧得以堂皇成行。
泰山归来后,赵恒似乎入戏太深、祭祀成瘾,陷入了一种迷信神灵的癫狂状态。
此后一直到他去世的大约15年间,发起了被《宋史》称作“一国君臣如病狂”的“天书运动”。
各级官吏起劲配合,各种奏折里“黄河自清”“池盐自生”的谎言甚嚣尘上,他又相继到曲阜拜谒孔庙、到山西祭祀后土地祗、到华山祭西岳庙、到巩县拜祖宗三陵、到亳州祭老子、给天帝上尊号“玉皇大帝”、全国性营建“大庆观”供奉三清玉皇,将乌烟瘴气的赵宋朝廷掩盖在一片香烛袅袅的迷雾之中,也为后世留下了一幕幕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。
赵恒死后,12岁的儿子宋仁宗赵祯即位,赵恒娶的二婚媳妇、与吕后武后并称的刘娥晋位皇太后。
她虽然出身卑微,入宫前还嫁过人,但心机手腕却很不简单,斗倒了寇凖,利用丁谓掌权后又卸磨杀驴,成功玩了出“狸猫换太子”却仍能在死后保全家族,穿龙袍临朝称制11年差一点成为第二个武则天。
她靠着赵恒的面子独揽了大权,但对赵恒的做派却很不认同,上位第一件事就是将“天书”与丈夫一起下葬。
赵祯21岁亲政后,虽然重认了生母李宸妃,但政治上仍然延续继母刘娥的国策,对老爹的胡闹进行更加彻底的纠正,恭俭仁恕、知人善任,开创了宋朝的全盛时代。
赵祯在位42年,发动了轰轰烈烈的“庆历新政”,迎来了民安国富的“嘉祐之治”,范仲淹、韩琦、富弼、欧阳修、包拯、文彦博、狄青等名臣都是这个时代耀眼的明星。
嘉佑二年(公元年)的进士龙虎榜,更是因阵容之豪华被奉为“千年科举第一榜”。
主考官是千古文章四大家之一欧阳修,副主考是宋诗开山祖师梅尧臣,以及后均官至宰相的王珪(李清照的外公)、韩绛。
进士及第的包括苏轼、苏辙兄弟(他们的老爹苏洵同试落榜)和曾巩(其弟曾布也上了榜)这唐宋八大家的三家(实际上加上主考官欧阳修、在地方任职的王安石和落榜的苏洵,“宋五家”都生活在这个时代),程颢(与其弟程颐都是写《爱莲说》那位周敦颐的学生,成语“程门立雪”的主角)和张载(他说出的横渠四句“为天地立心、为生民立命、为往圣继绝学、为万世开太平”震古烁今、光耀千秋)这两大思想家,吕惠卿、曾布、张璪、章惇(状元是他侄子章衡)等9位宰相,还有王韶这位北宋名将。
恐怕即使按现在的高考基数,同届考生的优质规模也很难匹敌。
相形之下,宋真宗赵恒的那点所谓“功绩”更加上不得台面,比不过老爹,也比不过儿子,偏偏封禅祭天的只有自己,简直丢人丢到了天际。后世帝王都怕与之为伍“自贬身价”,也就再没了封禅泰山的兴致。
封禅大戏自此剧终,成为文化之悲,也成全了百姓之福。
——《河岳沧桑》第一卷第5.6节:绝版封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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